飞天(1)

作者:刘克(1928~2002)

安徽合肥人。中共党员。毕业于西南人民艺术学院文学系。1949年参加解放军,历任西藏军区文工团队员、政治部干事,合肥市文化局专业作家、市文联副主席,一级编剧。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。著有短篇小说集《央金》,大型话剧剧本《1904年的枪声》,电影文学剧本《达赖六世的传说》,中篇小说《飞天》、《康巴阿公》、《古碉堡》、《采桑子》、《暮巴拉,雾山》等。

古兰镇西南四十里,有一寺庙,名黄来,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。

黄来寺初建于北魏孝文帝太和八年(公元四八四年),后屡遭兵火,唐宋间重建后,逐步扩建,前后约五百年始具规模。那时,红墙碧瓦,楼台亭阁,一层层殿宇沿黄褐色山坡向上伸展开去。有对联曰:“钟鼓之声迎华岳,香烟缭绕达伊吾”,朝山拜庙的人自是络绎不绝。一千多年过去了,黄来寺虽已蒿草遍地,残破不全,但其气势之雄伟,仍依稀可见当年盛况。

一九五八年春,省文化部门由所属单位抽调了一些人,组成黄来寺文物管理处,负责对寺庙进行维修,并研究、整理了上万件文物。经过一段时间的准备,决定对外开放,供游人参观。

黄来寺以盛唐时期的雕塑、壁画以及寺庙建筑闻名遐迩。开放后,一时间车水马龙,熙来攘往,甚为兴旺,但好景不长,一九六○年特大自然灾害袭击了全国,困难时期谁还有心思看文物?以至游人越来越少,最后就不得不宣布因“整修内部”暂停开放。文物管理处除留下两个人看管寺庙外,全部撤回省城。

这留下的两个人,一老,一少,不多不少正好相差五十岁。

年老的姓唐,由于过去曾在黄来寺当过几十年和尚,一般人称唐和尚。一说和尚,人们很容易联想到鲁智深那样无视清规、豪侠仗义的花和尚,或者是身穿袈裟,抢劫良家妇女的恶霸。这个唐和尚当然不是这样的,要不,还能是文物管理处的成员吗?实际上他对佛经深有研究,历史知识非常渊博,又精于琴棋书画,有点超脱世俗,听说他年轻时是个大学生,出于爱情方面的原因剃度出家,究竟是不是这样,现在年老了,哪还会谈这些事情。

再一个年少的,名叫海离子,这名字有点怪,象是同佛家也有什么牵连,其实完全两回事。他从小是个孤儿,家里人在一场大水中死去了,可能就是因此而叫海离五。究竟是不是这样,谁也说不清,只知道解放那年他流落街头,被政府收养。以后海高子学美术,画起画来可以不吃饭,不睡觉,昏天黑地没个完,再加上为人憨厚,一见姑娘腼腆得要死,于是人们说,象海离子这样的笨东西,一辈子也别想找到老婆。海离子笑笑不说话,摸着脖子走开了。好在还年轻,才二十一岁,老婆不老婆根本无所谓。

唐和尚和海离子年龄相差这样大,两人的经历,气质又悬殊得很,可他俩却特别好,特别亲,同吃一锅饭,同住一个屋,有钱大家用,有衣大家穿,两人都无家,正好看庙门。海离子喊唐和尚为“和尚爷爷”,这既是尊称,又有点戏谚。

文物管理处撤走后,寺庙一百零八殿一一上了锁。唐和尚和海离子除三天两头巡视外,为了解决困难时期众所周知的饥荒,两人齐心协力开了点荒地,还养了两头小山羊,喂了几只小雏鸡。闲来无事,唐和尚照例是写字、看书、研究文物或刻石头,有时也和海离子下下围棋。海离子主要是画画,走到哪里画到哪里。后来,他忽然有个新发现,庙门口经常有过往行人在休息,这不是人物速写和素描的好机会吗?于是他夹着画板到门口去了。

黄来寺门口,过去每逢旧历四月初八庙会,是个很热闹的场所。四方善男信女前来烧香拜佛,络绎不绝,周围则是踩高跷,玩杂耍,五花八门的地摊和小屹,人头乱攒,甚嚣尘上。这样的庙会,现在当然不会再有,不过庙门口的青石台阶,古树下面,却是非常好的休息之地。寺庙停止开放,山门紧闲,过往行人和附近农民还照常在这里聚集。

由于灾荒,人们无心观赏山景,谈天说地,他们或坐或卧或靠着古树,很少说话,停留的时间也特别长。海离子除供给大家茶水,便聚精会神为各种各样的人物画像。

一天下午,来了这么一个农村姑娘,她手提竹篮子,肩挎花布包,满身尘土,疲惫已极,一到这里似乎再也走不动了。当她知道这茶水不要钱时,端起碗来一气喝了两大碗,然后轻声问:“是黄来寺吗?”

海离子回头望了她一眼,别人跟着告诉她,这就是文物管理处的人。于是姑娘上前说:“我能参观吗?”海离子用手指了指门上“暂停开放”的牌子,转身继续画画。姑娘又要求:“让我参观一下吧,参观一下吧,我看完就走!”海离子不理睬,向她直摇手。姑娘受到这样的冷遇,无可奈何地退开了。

海离子也不知画了多长时间,起风了。

稍有经验的人都知道,此地春天这西风一起,必然是越刮越凶,随着黄沙滚滚而来,睁不开眼,看不见路,因此,人们纷纷离去了。

海离子夹好画页,收拾茶桶和茶碗,也就准备进庙去了。可侧眼一看,原来那个姑娘还没走,她头抵着墙,蜷缩地坐在墙角。海离子奇怪了,忍不住问到:“喂,你怎么啦?”姑娘不说话,海离子又问:“你从哪儿来?”她轻声答:“很远。”接着又要求参观,甚至眼泪汪汪,象要哭了。

姑娘的眼泪是最麻烦的事。海离子有点手忙脚乱,说声“你等等”,随即进庙问唐和尚去了。

唐和尚一听,连说难得难得,有这样爱好文物的农村姑娘,很是少见,只是天色近晚,打开几个主要佛殿让她看看就是了。那么,谁陪她去呢?自然只有海离子。他拿上一串钥匙,拘谨地把姑娘带进了庙。

海离子朝前引路,顺着山坡由低往高,有选择地一殿一殿看去。姑娘仍旧提着竹篮子,肩挎花布包,疲惫地跟在后边,不时用手捂着额,脚步缓慢,还有点摇晃。海离子劝她别看了,说风会越刮越大,一会儿路不好走,只要想参观,下次再来也可以。姑娘点头称是,要求看最好的一个殿,看完好赶路,麻烦就此一遭,下次不来了。

既然同意人家进庙,这个要求是合理的,至于她从哪儿来到哪儿去,这些均与海离子毫无关系,也不便问一个陌生姑娘,她说看完好赶路,赶路就是了。于是,海离子打开了艺术价值最高的一个殿——第八十四号殿。

八十四号殿,原来已经被黄沙所湮没,是黄来寺文物管理处成立后才挖掘出来的。殿不大,但结构奇异,建筑特殊,墙上壁画极为精美,特别是佛龛上释逸牟尼周围的四尊泥塑菩萨:阿难、迦叶、观音、势至,神态栩栩如生,色彩十分鲜艳,实为千年艺术珍品。

海离子热爱这些艺术瑰宝,情不自禁地向姑娘解说起来,主要讲阿难菩萨等塑像和壁画的艺术造诣,从北魏到唐代,雕塑风格上的变化,以及壁画上所展现的狩猎、耕作、旅行、作战、酒肆、屠房、行医和婚丧嫁娶等许多古代生活场面,这种解说,对一个初次参观者是完全必要的。

姑娘听着听着,忽然问:

“可以烧香吗?”

“烧香?”海离子一时没懂。

姑娘不等他回答,把竹篮子盖的布猛然掀开,取出两根小蜡烛和一把香,一擦火柴点了起来,供到佛龛上。

海离走愕然后退,竟会有这种事?

老太婆有点迷信,还情有可原,但也不至于公然来烧香。这个年纪轻轻的姑娘,莫非是神经不正常,或者是什么坏人故意来捣乱?姑娘明白自己行动奇特,引起怀疑是理所当然的,就赶忙解释。

说她没有兄弟姊妹,父亲早已去世,家里只有一直孀居的母亲,而前不久,母亲又饿死了。她说她母亲过去信佛,有些迷信,平时不大看得出来,只有亲人远出或生病,才暗暗祷告菩萨保佑平安;再就是杀鸡的时候,念叨什么“小鸡小鸡你别怪,生下来是一口菜”等等。明明知道这都是假的,但还是这样。对一个饱经忧患、一字不识的老年人来说,这又有什么呢?这丝毫没有妨碍她拥护共产党。另一方面,她又非常赞成火葬,并不相信真有鬼神。只是碰上这样大的灾荒年,她震惊了,才硬说是上天降下的祸殃。临死前,她只有一个愿望,就是要女儿代她到多少年前去过的黄来寺烧炷香,赎去自己的罪,这样就心安了。姑娘说着哭起来:“这我能不答应吗?”

海离子默然无语,望着一对小蜡烛,烛泪在淌,烛光摇曳。在香火袅袅升起的青烟中,他似乎看见了这么一个大部分岁月生活在旧中国的农村善良妇女,这样的妇女是姑娘的母亲,也象是自己的母亲,她能承受任何苦难和悲惨的命运,从不叫声苦,一切罪过都是自己的。她很可能把仅有的一点玉米或红薯,全暗暗省给女儿吃,自己饿死了。既然一炷香能使这样的母亲死后安心,有谁能拒绝这个微小的愿望呢?还有比这更微小的吗?

姑娘仍在哭,越哭越伤心。

海离子完全没有想到,带她来参观,却出了这桩事。劝呢,不知说什么好;不劝,这样哭下去又怎么得了?眼看西风一阵比一阵紧,天又逐渐黑了下来。正在不知如何是好,麻烦事接踵而至:姑娘许是又饿又累,再加上过度悲伤,哭着哭着一头栽倒,昏过去了。

海离子吓一跳,惊恐地冲到门外大喊唐和尚。但距离这么远,风又这么大,哪能听得见?直急得海离子团团转。平时最怕见姑娘,姑娘偏又昏倒在面前。可无论如何救人要紧,他顾不得许多,一下把她抱了起来,猛跑下山。好在姑娘瘦弱,又软又轻,几乎不费什么劲。一气跑到山下,老远就喊:“和尚爷爷!和尚爷爷!”

唐和尚正在烧火蒸馒头,他扔下手里的劈柴,急忙奔出屋来。一看这情景,知道出了事。海离子三言两语说明原委,唐和尚也很惊恐。只是没有医生怎么办?要找医生,还得去古兰镇,离此四十里,哪儿有汽车?海离子说用板车送,可姑娘一直昏迷不醒,要是送到半路死了人,可是件说不清的人命官司。唐和尚直搓手,又敲头,似乎活到七十一岁还没碰到过这样棘手的事,十分懊悔不该答应她参观。不过事已如此,只能让海离子抱到屋里再说。于是两人一阵忙乱,把姑娘放到了床上,一面盖被子,一面大声喊。幸而唐和尚懂得点医道,又用冷水冰头,又是掐人中,终于,姑娘醒来了。

这下,一老一少才松了口气,围着床头看姑娘。

姑娘以极低的声音说:“饿。”

饿好办,就怕不能吃东西,真要病在这里,还不知道该怎样处理。正好馒头已蒸熟,海离子抢过去,伸手抓了四五个。姑娘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,显然是很饿了,这会儿她羞愧地承认,两天来除了喝水,什么东西也没吃,唐和尚和海离子本想等她吃饱,然后问她,该送她到哪儿去?可谁知她吃着吃着睡着了,手里捏着的馒头掉到了地上,睡得很香,睡得很甜,简直不忍心喊醒她。这样,无疑又带来一个新的麻烦,房子是那么一同,床是那么两张,姑娘一占用,首先是海离子无处去了,至于唐和尚,虽然也感到别扭,不过年纪大,将就和姑娘睡一个屋也无多大关系。四月间,天还冷,这天夜里海离子是裹着棉衣在灶门口一直坐到天明。

第二天,姑娘还在睡,睡到中午猛然跳起身。她似乎感到很惶恐,又在细想出了什么事情,坐在床沿上直发愣。海离子忙为她打了一盆水,又把饭菜端到小桌上。唐和尚在一边说:“洗脸,吃饭。该走了,姑娘!”说着让海离子提过竹篮子和花布包,另外,还送给她足够两天吃的馒头。这在粮食困难时期,能这样做,确也是不容易了。唐和尚主要是怕出事,同时,怜悯她的遭遇。

姑娘洗脸洗得很慢,吃饭吃得很慢。终于,她放下筷子向唐和尚跪下了,哀求说:“把我收下吧,老爷爷,收下吧,我会做许多事情!”接着说身上没有一分钱,没有一两粮,家里已无人,回去难生活。唐和尚慌忙把她扶了起来,只是对这要求无论怎样是无法应允的,理由很简单:无权收人。为此,他婉转地作了解释。可姑娘根本不听,呜呜地直哭,哭得那样伤心,说不定又要哭昏过去。唐和尚和海离子都心有余悸,吓得赶紧劝说,好言好语一大堆,全无效果。姑娘美而娇,眼泪多得不得了。两人毫无办法,最后只得说:“那就留几天吧!”

海离子为姑娘准备了一个临时住处,又抽被褥又铺草,反正过几天还是得走的。

在这几天中,姑娘揽过了全部“家务”活。她确实很能干,心灵手巧,细致周到,拆洗被子,缝补衣裳,把房子打扫得干干净净,做出的饭菜比以前可口多了。这有讨好唐和尚和海离子的成分,但做得不卑不亢。尽管这样,唐和尚和海离子还是很不安,无形中岂不成了雇佣?接着,仍然是那句话:“住几天就走吧!”

过了几天又几天,人,毕竟是有感情的。唐和尚和海离子几次想喊她走,但几次又都留下了。一说走,她就哭,哭得菩萨象要跟着掉眼泪,谁也无法惹这娇姑娘。结果,两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,说:“算了吧!”这一算,十分尖锐的问题就是粮食,两人口粮本都吃不饱,又怎够仨人的?思来想去,只有再开些荒,多种些瓜,多种些菜,还可以拿钱买点高价什么的,大家同吃苦,凑合也能过。等秋天地上长出养麦和玉米,鸡羊跟着长大,日子就会好过得多,至于别的只好暂且不管了。这一决定,姑娘自然是分外高兴,一扫愁云,她跳起来抓住两人的手,说永远不会忘掉这恩情!

这时候,唐和尚再问她叫什么名字,家在哪里?姑娘死也不说,显然,还是怕把她送回去。可成天在一块儿生活,总得有个名称呀,由于她走路轻盈,长得纤弱,又极漂亮,海离子就顺嘴叫了个飞天。

飞天,是佛教壁画或石刻上在空中飞舞的神,多为女体,形象美丽,婀娜多姿,凭借飘拂的长带凌空起舞。梵语称神为提婆,因为提婆有“天”的意思,人们把这一类凌空飞舞的神像称为飞天。这是古代的艺术匠师们,以丰富的想象力创造出的圣洁美好的形象,和自由翱翔的意境。

姑娘对这名字不置可否,也还不懂飞天是什么意思,名字无关紧要,飞天就飞天吧!

既然确定不走,海离子除为她单独收拾一间房子,又特地跑了一趟古兰镇,买回了单衣、棉衣、被子、床单以及毛巾、脸盆等各种日用品,还外带二十四条手绢。飞天又感动,又惊讶,要这许多手绢做什么?海离子认真说:“姑娘眼泪多,多买一些好替换!”

飞天噗哧一声笑了。

也据是从这天起,这三个人在黄来寺两年暂停开放期间,形成了一个很特殊的集体。

唐和尚对飞天纯粹是出于同情,另外感到这个娇姑娘伶俐可爱。忽然间来了这么一个不是孙女的孙女,使他年老孤独的生活中,渗透进一种女性的温暖,这种温暖是海离子无法代替的。海离子呢,是第一次和姑娘这么接近,一种模糊不清的东西,使他愿意和飞天在一起,但仅此而已。他憨厚、正直、纯洁,专心致志的是画画,除了画画,世上好象没有什么东西能打动他。至于飞天,自然不是糊涂人,她很感激唐和尚和海离子,不过也是确认在不会欺侮她的前提下,这才要求留下来,并很珍惜相互间的关心、和睦,竭力赢得他们的尊敬。所以,这么一个特殊的三人集体,在黄来寺特定的条件下,就比一家人还亲,从无争吵,从不红脸,很平静地生活着……

但是,平静中也还有点不平静,这主要是飞天。

飞天除了干各种“家务”事,跟唐和尚学书法,学佛学,学历史,甚至也学弹琴和下棋,同时又跟海离子学画画,还让他带着仔细看了一百零八殿。在这方面,这个聪慧的农村姑娘,表现了非凡的才能。她以惊人的记忆力,很快熟悉了寺庙里所有文物,并由此自然联系到雕塑、绘画,以及佛家又是怎样说法、修行、降魔、成道等一大套东西。佛经和壁画上的许多故事,有很大一部分是反诱惑的,诱惑又主要是女人的诱惑,美女往往是妖怪。这些东西,一次又一次地触动着飞天,在这么一个空旷的寺庙里,又有这么一个极好的海离子,她要不爱他,几乎不可能。逐渐地,一年多以后,感情就超越了一定的界限。

开始,每当海离子在庙门口画画,只要一和别的姑娘说上几句什么话,她就感到不愉快,在边上烦躁地踢石头,或者借故催着走。后来呢,一时三刻见不着海离子,就显得很焦急,坐立不安,似乎什么事也干不成。这连她自己都很吃惊,怎么了,怎么会是这样?按照佛家的说法,这就叫“走了邪”,当然,她自信不是女妖,而海离子也不是小沙弥!

对海离子说:“海离子,你太好了,你真好!”说来说去还是这句话。最多是揪着他的胳膊再去看菩萨,八十四号殿引起一些“烧香”的回忆,笑笑也就罢了。

这样的接触,每次到最后总似乎有点遗憾,究竟遗憾什么,飞天没法说清楚。从夏天到冬天,都是这么度过的。冬去,春来,春节除夕的那天晚上,这事就发展到了一个高潮……

这天,大雪纷飞,行人绝迹。

从早起,唐和尚忙着写对联,海离子为飞天试新衣,接着是扫尘,除旧,剪纸,掐腊梅,三人一团高兴。到晚上,一面说笑一面包了很多饺子,又炒了几个菜,还准备了一瓶酒。当他们围着炭火喝酒的时候,说来说去不知怎么就谈到了家的问题上,唐和尚问飞天:

“想家吗?”

“家?这里不就是家吗?”飞天笑着说。

“不,你迟早还是要走的。”唐和尚说,接着喝了一口酒,又感慨地说:“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哟!”

唐和尚借用这句话很可能是说他自己。不过这一触动,飞天就侧眼望着海离子,把话按过去说:“散不散,不都全在人吗?”

这海儿,她眼里闪出了异常明亮的光芒,这种光芒为初恋的姑娘所特有,它湿润,颤动,又是那样温柔,和海离子的眼光一接触,立即跳开了。

如果海离子稍为敏感,那么,从这跳开的眼光里,会发现所包含的全部内容。但偏偏这个笨东西毫无反应,反而加上说:

“要散,肯定要散!”

飞天没再说话,就站起来到锅边下饺子去了。

唐和尚和海离子谈起了别的事。

飞天是从来不喝酒的,这天晚上一下喝了两大杯。当然,谁都不会在意,年三十嘛。她吃了几个饺子,可能是酒后头昏,很快也就回自己屋去了。

过了一蒹,她喊:“海离子!海离子!”

海离子过去了。

飞天脸红如桃花,娇艳,妩媚,红灯下,极美。

她轻轻推上门,靠着门说:

“海离子,你真的要我飞天吗?”

“飞天?”海离子还是不懂,“啊,那是我随便给你取的名字,你要是不高兴,我就不这样喊你了。”

姑娘皱眉:“海离子!……”

海离子惊讶:“飞天,你,出了什么事吗?”

飞天怨恨地望了他一阵,“海离子,真的要散吗?”

“要散,肯定要散!”海离子还是这样说。

“你就不会想,不散吗?比如……”姑娘说得更明确了,只是这个“比如”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
“不,是一定要散的。比如,寺庙一开放,我们就再没有办法留你了。”海离子感到惋惜,但这是事实。

“一点办法也没有?”

“没有。确实一点办法也没有,我和和尚爷爷都想过,他还给省里写过报告,根本没法批准!”

“这我知道。”

“那不就是这样吗?等你走的时候,我要很好送你,一直把你送到家!”

话是怎么说也说不到点子上,飞天微微叹了口气,又喊了声海离子,失望地仰头抵着门,闭上了眼。她似乎感到累,感到热,松开了领口,酒一阵阵往上涌,全身都象要飘起来。停了一会儿,感觉出是海离子走近了,走得很近,站在她的面前,连呼吸也听得见。也许,他要吻她吧。应当吻她呀。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,今天晚上就特别好看,但绝不是象女妖那样去诱惑小沙弥。如果硬说这就是“诱惑”,那就诱惑吧,她是那样爱他呀。只要海离子一吻她,她会毫不犹豫地扑进他的怀里。这是多么安静的除夕之夜,多么美好的除夕之夜。窗外飘着雪花,窗内灯红酒醉,整个世界就仿佛只有她和海离子,她不会拒绝他的要求。姑娘等着,等着,等着,挺高了胸部……

可是。什么动静也没有。

睁开眼,发现海离子惊愕地注视着她,说:“飞天,你今晚怎么啦?”

飞天没有说话,海离子轻轻推开她,开开门,出去了。

一会儿,只听海离子在门外说:“飞天,我给你煮碗酸辣汤,好吗?”

飞天不应。

海离子悄悄离去了。

红灯,灭了。

深夜,睡觉的时候,唐和尚问海离子,飞天喊他做什么?海离子什么也没讲,只简单说:“怕散。”但唐和尚是明白的,似乎从娇姑娘到庙上的那一天起,就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。这会儿他问:“海离子,你喜欢她吗?”

“谁呀?”

“她呀。”

海离子停了停,避开脸说:“喜欢。”

“那……”

“我很爱她!”

海离子这么坦然,一时间唐和尚倒反而没话说了。接着嘱咐再去看看庙门,夜间小心火烛,然后就都睡了。

第二天一早,飞天过来祝愿和尚爷爷春节好,她见到海离子,窘迫地脸红了。海离子就象没有看见,望着门外说:“来,飞天,我们堆个雪人好吗?”飞天没有作声,佯装去拿瓜子,海离子一把拉过她的手,向雪地里跑去了。

在这以后,三人照样平静地生活着,该干什么干什么,依然那么亲切,和睦。地底下翻滚的这股炽热岩浆,没有冲出火山口,压抑往了。飞天更爱海离子,也更尊重海离子!

确实,这句话说对了:“天下无有不散的筵席”。平静的生活过了两年,由于国家经济情况好转,黄来寺确定重新开放,这种平静就全部打破了。

在文物管理处人员即将到达的头两天,飞天感到非走不可了。她捂着被子哭了一整夜,有话没法说,第二天早晨,默默地收拾竹篮子和花布包。海离子遵守自己的诺言,要一直把她送到家。飞天突然恼怒了,挡开他的手说:“去去,谁稀罕你送,我又不是不认得路。你去送别人吧!”海离子摸着脖子笑笑着说:“飞天……!”飞天不由分说,反正不要他送。

唐和尚坐在一边,舍不得飞天走,可又毫无办法。他对飞天的恼怒一点不惊讶,支开海离子,然后说:“飞天,海离子很爱你呀!……”

姑娘紧皱眉,越皱越紧,半天没有一句话。

唐和尚接着说,现在都还年轻,只要姑娘不变心,那么,三年之后,海离子准会来村里迎娶娇妻。海离子,不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人,他正勤奋刻苦地学画,发誓要成为一名画家。他对爱情,诚实,忠贞,是不是这样呢?

飞天点头。

这张纸,经唐和尚一点破,吃早饭的时候就感到有点别扭,海离子忙来忙去不知忙些什么,飞天一想到“娇妻”不禁羞涩起来,以至都没有怎么说话。饭后,飞天倒真想海离子一直把她送到家,可这个笨东西仍然不能领会姑娘心意,你拿眼睛暗示他,他还以为竹篮子里带的馒头不够路上吃,一下又塞进四、五个。飞天“唉”了一声,忍不住说:“你就这样呀?”哪样呢?海离子茫然失措。飞天又噗哧一声笑了,说来还是怪自己,因为先前坚决拒绝了。

唐和尚和海离子送她到庙门口,等候去古兰镇的公共汽车。飞天的家确实是很远的,从古兰镇上火车,再换乘汽车,紧走慢走也得三天路程,或许因为远,唐和尚就千叮咛,万嘱咐,实际这些叮咛和嘱咐半个月前就开始讲了,至少已经有十遍。两年的感情很深厚,这样的离别,自免不了要哭。看来,二十四条手绢没有白买,飞天一股劲低头垂泪,哭个没完。唐和尚跟着有些唏嘘。海离子转过了脸……

就在这样一幅情景中,突然,几辆小车疾驶而来,在门前停下了。

从天蓝色的轿车里走出一位首长,秘书快步朝前说,这是军区谢政委,路过这里想参观,时间不多,晚上还要赶回去。这一来,唐和尚赶忙整装相迎,飞天也停止了哭泣。

谢政委身材魁梧,神态威严,举止从容。他一看这满面泪痕的姑娘很奇怪,便停住脚,问是出了什么事情?唐和尚不想讲,把话岔到一边,说寺庙还未正式开放,接待首长有困难。首长对这点并不介意,两眼还是盯着飞天,又问出了什么事。你越不想讲,首长就越要问,莫非里头有什么冤屈?唐和尚自不敢隐瞒,简要地汇报了一下始未。谢政委听后点头说:“唔,这就对了嘛。她叫什么名字?”唐和尚答以飞天。接着就问飞天是什么意思,又作了解释。谢政委显然很高兴,说这很有意思,边说边打量飞天:“好哇,这名字很好哇!”然后稍停说,要是回家确实有困难,可以到部队当兵嘛。

这可是件喜出望外的事,真是无巧不成书,如果飞天早走一点或晚走一点,也就不一定碰上谢政委了。碰不上谢政委,自然就错过了这么一个大好时机,这种偶然的机会,有时竟给人带来极大的变迁,甚至影响到一生。当兵,特别是女兵,数量少,机会难,这对一个农村姑娘来说,无疑是前程的保证。今后无论复员或转业,境况都会好得多,而海离子所要迎娶的“娇妻”,不是更为美好么?

谢政委这么一说,当场,唐和尚、飞天、海离子一致表示感谢。本说请首长写个条子,谢政委说算啦,跟车走吧。这样,顷刻之间,事就决定了。既然接待困难,谢政委不便停留,说走就走。飞天提过竹篮子,背上花布包,急忙钻进了车。她向唐和尚和海离子喜悦地扬手喊:“等我信!”

几辆小车卷起红黄色的尘土,转过山坡,很快消失了。似乎仍听见飞天在喊:“等我信!”

四月的天气还很冷,不过没有刮风,天空异常晴朗。海离子想起了飞天初次到庙门口的情景,她头抵着墙蜷缩地坐在墙角,疲累,瘦弱。真没想到,就是她,闯进了自己的生活。此一去,到底是高兴,还是悲伤?

唐和尚在喊:“海离子!”

海离子转身进庙,为寺庙重新开放又该忙了。再就是:等飞天的信吧!

信,来了。

飞天在信上以极为兴奋的心情,告诉和尚爷爷和海离子,说她已经穿上了新军衣。她说原先打算安排在文工团,可她不会唱歌,不会跳舞,更不会演戏呀,经谢政委一说,这才转到门诊部,当护士。谢政委可是非常非常好的首长,南征北战几十年,在部队里有很高的威望。接着,飞天就说自己要很好学习,努力工作。她很喜欢部队里的生活,这里领导和同志们对她都极好,要和尚爷爷放心,要海离子不要挂念。这封信,是写给两人的,信中“好”字几十个,反正一切都好,唐和尚和海离子自然很高兴。

再一封信,就是单独写给海离子的了。

她说:“我爱你。这一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。你说,你喜欢我吗?真的喜欢吗?我要你说一千遍,一万遍,只有你,才有资格这么说。海离子,你知道第八十四号殿的阿难菩萨,我非常喜爱他的纯朴和善良。他站在那里站了一千年,一千年呀,该是我们相爱的见证!你说我老要哭么?不,现在笑了,笑狠了也还是要流眼泪,给我再买二十四条手绢吧。我始终不能忘记,春节除夕的那天,你给我试新衣,晚上么……你太笨。我是酒喝多了,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,可你至少——还是太笨,太笨。我倒要看看,三年后,你又是怎样来迎娶‘娇妻’?好了,就说这些吧,等我下封信。”

在这以后,信是固定为每周一封,都写得很艳丽,很炽热,充满着幸福。

这样紧密的情书,时间一长,当然不能老说“我爱你”,要谈工作,谈学习,谈理想,也谈周围的人。在周围的人当中谈得最多的,还是谢政委。她说,哪天哪天谢政委派秘书来,接她到家里玩,请她吃糖果,请她喝可可,可可里面加牛奶,十分好喝。又说谢政委哪天哪天请她看电影,看完电影还和她开玩笑,抚摸她的头说:“可别飞天呀,还是人间好!”她对谢政委自然就讲到海离子,讲到唐和尚,一说到迎娶什么“娇妻”,大家都笑了,在这以后,显然就经常出入谢政委家,因为信中提到谢政委的爱人和他的儿女们,都讲得详尽而具体。而从字里行间看得出,谢政委对飞天也是越来越好,越来越好,就象对待女儿那样对待她。再后来,就说工作仍在门诊部,但主要是给谢政委当保健护士了。

海离子虽然感到这样的关系有点过于密切,但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,特别是飞天有什么说什么,丝毫不想隐瞒什么东西。一个军区首长总是令人尊敬的,难道会发生什么别的事情吗?不,绝不可能。

信,每周一封,每周一封,就象输电线上的电流,源源不断,在海离子和飞天之间发光,发热。这样一直到第二年夏天,啪,飞天的信突然中断了。

开始,海离子还以为她病了,或者有什么紧急任务,顾不上写信。但一个星期,两个星期,三个星期,四个星期,始终是音讯渺无,收发人员一见海离子就摇头。而海离子发去的信,先是犹如石沉大海,后来就一封封地退了回来。这时候海离子完全明白:出事了。

他感到恐惧,感到悲哀,眼前一阵阵发黑,心里一阵阵发冷,难道她变心了么?唐和尚说:“别急,先请假去看看,看到底出了什么事?”海离子点头称是。可请假又不那么容易,和飞天仅是恋爱而已,没有正式婚姻关系,为此,拖了一个多月,最后才以印制文物图片公私兼顾地走了。

那是深夜时刻,红黄色的树叶在飘落,海离子到达了军区。他找到门诊部一问,不错,有飞天,可飞天已经复员回家了。什么原因,不清楚。海离子焦急地又问:“是犯了错误?”回答说:“不,是她坚决要求复员的,留不住!”情况就是如此简单,海离子不便多说,忐忑不安地退了出来。

他缓慢地走出军区,顺一条僻静的街道向前走去,一边走一边想,既然有了着落,看来势必上她家去,无论怎样得见到她。海离子是知道飞天家的,往回坐四小时火车,还有两天汽车路,但哪怕再远,也是要去的。于是,他先到出版部门联系了印制文物图片的事,接着,当晚跳上火车就走了。

路上走了三天,好不容易汽车到站了。下车一打听,说还有十几里,一边走一边问,待最后找到飞天家,天都快黑了。

这片地区山清水秀,自古以来是个出美人的地方。飞天家的两间茅屋,坐落在半山坡,掩映在荒草疏林中,一股溪流绕墙过,群鸟斜飞去,安静得几乎没有什么声息,唯有炊烟笔直升起。

海离子屏住呼吸轻轻敲门了,敲了一阵又一阵。停了许久,门吱呀一声拉开了,立在门里的却是一位老爷爷。海离子奇怪了,飞天说过她家里是没有人的,有个母亲已经去世,于是惊问:“老爷爷,这是飞天的家吗?”

老爷爷没有听懂,海离子一想,就说了飞天原来的名字,这个名字是她后来告诉他的。老爷爷这才“哦”了一声,点头说:“是的,是她家!”

“那,她呢?”海离子急切地问。

老爷爷问清来历,请海离子进屋,一面继续烧火做饭,一面就讲了起来,讲着讲着流泪了。

老爷爷过去是个石匠,人称石千礅,同飞天家交往很深。飞天的父亲曾跟他学过手艺,后来不幸早死。飞天去黄来寺,家里的房子就是交千礅爷爷看管的。

大约是两个月前,一个大雨的晚上,飞天一脚深一脚浅,浑身泥泞摸回来了。她衣裳全湿透,散乱的头发滴着水珠,手里还是走时提的竹篮子,肩上仍旧挎着花布包。千礅爷爷一见吓一跳,说:“出去三年多,怎么这副模样回来了?”姑娘不回答,拉他去自家茅屋。千礅爷爷帮她开开门,点上灯,扫了尘土,然后问她吃什么,立即动手替她做。飞天说,谢谢千礅爷爷,不用了,只求陪她坐一坐。她托着脸,望着灯,一动也不动,劝她换去湿衣裳,说这样要着凉,她象没有听见一样。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,她是什么也不讲。过了很长时间,她说,这房子不要了,送给千礅爷爷做个纪念吧。她说她马上就要走,永远不回来了。千礅爷爷再三劝阻,她摇头。这样,挡也挡不住,她提上竹篮子,挎着花布包,又是一脚深一脚浅,在大雨中消失了。只是在临走时忽然说:“千礅爷爷,要是海离子来找我,你就说过去的飞天已经死了,让他另外找个好妻子!”这话,千礅爷爷弄不明白,但看得出,姑娘很痛苦。自那以后,她就再也没有回来。

海离子听罢,默然无语,停了好一阵问:“那她会上哪儿去呢?”

“不知道。”千礅爷爷抹去眼泪说,“后来听人说,她上车走了。”

海离子在飞天家的茅屋过了一夜,第二天又返回军区。可打听来,打听去,都说查无此人,谁也不知飞天究竟在何处?军务部、门诊部全很惊讶,一时传为怪事,甚至不相信海离子的话会是真的。海离子毫无办法,只得回黄来寺。这一路,全火车上的人,似乎没有任何人象他那样伤心,象他那样难过。他脸贴着窗户,对着枯黄的群山轻声呼唤:“飞天,飞天呀,……”

车轮轰隆轰隆,风,嘶,呼……

又是四月,天还很冷。下午,起风了。

风会越刮越大,滚滚的黄沙会跟着而来,参观的人纷纷离去,庙门口一片空寂。

但也不知什么时候,一个人头抵着墙蜷缩地坐在墙角,她身边放着竹篮子,肩上挎着花布包,默无声息地一动也不动,象是太疲累了。

售门票的工作人员,名叫惠月珠,是个长得很清秀的姑娘。在她准备关上小窗户的时候,探头一看,发现了她,就忍不住问:“喂,你怎么啦,病了吗?”

她摇头。

“那你还不走啊,起风啦!”

她没有走,转过身来先问海离子,再问唐和尚,他们从去年夏天以来怎么样了。

惠月珠说:“你认识?”

她没有回答。

惠月珠望了她一阵,奔进寺庙里去了。

一会儿,第一个跑出来的是海离子,接着是唐和尚,一看,这人已经不见了。

过了两天,又复如此。

这样一而再,再而三,老是象个幻影。

一天,还是原来的墙角,惠月珠又看见了竹篮子和花布包,这回,她没有惊动她,而是悄悄离开了售票房。不多一会,海离子冲了出来,惊喜地大喊:

“飞天!”

似乎怕她再次幻灭,他一把抓住她,把她轻轻扶了起来。可是,飞天眼里滚动的是一股寒流,她推开他的手,说:“海离子,我调来了,请你带我到办公室!”话是这样冷漠和疏远,并极力避开海离子的眼光,急速进庙去了。走进庙门,明明是平地,她却跌了一跤。

飞天拿出省里的介绍信,文物管理处对她表示欢迎。关于工作,当即安排在文物保护组兼当解说员,如果不合适,今后还可再调换。只见她一无行李,二无衣物,孑然一身,象是什么都无所谓。这点,既令人惊讶,又使人为难。不过,为她发愁是多余的,因为海离子把四年前买的单衣、棉衣、被子、床单,以及毛巾脸盆等又全数搬了出来,想不到这些东西竟再次用上了。

飞天无法拒绝,仅要求和惠月珠住一个屋。惠月珠很高兴,两个年龄差不多,有这么个女伴太好了。

海离子帮飞天收拾床铺,从别处扛来桌子和椅子,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,他告诉她,曾上她家去过。飞天微微一震,转身无语。海离子随着这个话,很自然地就要问及去年为什么突然中断了来信,大雨的夜里跑哪儿去了,这半年的时间又是怎样度过的,等等。飞天知道他会这样问,不等说出口,痛苦地截住说:“海离子,你能叫我活,也能叫我死,就是什么也别问吧!”正说着,唐和尚来看她。飞天有点怕见唐和尚,她腿弯了弯,象是要跪下,但一转念,强作欢笑说:“和尚爷爷,我回来了。”唐和尚什么都没问,还是象从前那样亲切地对待她,说刚从山上下来,听说飞天来了十分高兴,接着谈了一些寺庙里的事和文物研究新的进展。飞天显得轻松了。唐和尚这又支开海离子,明确地对飞天说:“无论怎样,海离子是永远爱你的,生活中的风浪还不足以翻掉这条船吧!”飞天又是紧皱眉,越皱越紧,但这次皱眉与先前就大不一样了。

飞天的这副神情,即使不问,谁也能猜着几分。这天夜里,惠月珠隐约听到悲哀的抽泣声,问她,她竭力否认,说那是在做梦,可能是路上太累了。

一个休息日上午,飞天在井边洗衣服。太阳很亮,很暖,云雀从上空飞过,杨树枝叶一片嫩绿,生意盎然。在她没有注意到的时候,海离子从身后走了过来,帮她打水。他一桶一桶地打,一桶一桶地倒,把飞天的鞋子全溅湿了。这半个月来,她并没有象和尚爷爷所劝解的“生活中的风浪不足以翻掉这条船”,而是决心要使“这条船”翻过去,以至竭力避开海离子,从不和他说句话。但这会儿,海离子这么拼命打水,你要不制止,他似乎要把井水全打干。

“该死,水太多啦!”她终于说,并仰起头来,很不轻易地抿嘴一笑。

唯有这一笑,海离子又看到了原来的飞天,只是太短暂,就象最后的晚霞,很快熄灭了。

“唉,飞天呀!”海离子喊叫了。

飞天埋头急速搓衣裳。

海离子强行地一把拉起她,向山上走去。

在弯弯曲曲的石头台阶上,飞天轻声地说:“我求你,海离子,不要这样缠着我。我说过,过去的飞天已经死了。”她想挣脱开手,但被牢牢抓住了。

海离子今天根本不说这些,他讲笑话给她听,又谈到自己的美术作品,说有几幅已经发表了,博得好评,反正是想尽一切办法使飞天高兴。

可是,飞天没有高兴。

她只求松开手,让她回去,衣裳还在井边。

海离子没有办法,极为失望地说:“好吧,你回去吧!”说着猛转身,向山上跑去。飞天明显地感到他生气了,一时间很慌乱,忍不住跟在后边,喊:“海离子!”

她怯生生地和他走在一起,明媚的阳光下,似乎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说,可又什么话也没有。

走着走着,无意中走到了八十四号殿,飞天心里一动,忽然说想进去看看,海离子打开门,陪她进去了。

看到阿难菩萨像,飞天禁不住地喊了出来:“阿难!”然后,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,凝视着这尊塑像。

这时,在她耳际又响起了自己信中说过的话:“海离子,你知道八十四号殿的阿难菩萨,我非常喜爱他的纯朴和善良。他站在那里站了一千年,一千年呀,该是我们相爱的见证!”

飞天的眼里闪出了光亮,海离子吻她了。

但是,这种光亮象是墙缝里闪出的光亮,她轻轻推开他,隐忍着眼泪说:

“海离子,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!”

说着再也控制不住,哇的一声痛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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